RESEARCH | 为什么要做一个音乐盒子?卒姆托、建构与现象学
Cover:Interior of Swiss Pavilion
摘 要:作为建构方向的建筑师,卒姆托的设计关注材料、构造、场所感,并不能单一地从空间形式的角度切入解读,而现象学成为了另一个重要的分析方式。本文以2000年汉诺威世博会瑞士馆为主,结合卒姆托的其他作品,进行包括空间设计和场所营造的分析,试图解读卒姆托的设计哲学。
关键字:瑞士馆,卒姆托,建构,现象学
广州大学风景园林学士
筑波大学世界遗产专攻研究生
研究方向为历史保护型社区营造
本篇的主角是卒姆托为2000年汉诺威世博会设计的瑞士馆,取名为“共鸣箱(sound box)”。如果不了解卒姆托,可能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认出下图是一个建筑的平面图,而一旦认识到这是一张平面图后,便可能会对这种匀质化的处理产生兴趣,联想起扁平化的建筑。为什么要设计出这样一个平面的建筑?它的设计方式又是否跟扁平化有所联系?本文将从这个作品出发,尝试解读卒姆托的设计哲学。
瑞士馆平面图
01
“共鸣箱”是如何生成的
卒姆托出生于瑞士的一个木匠家庭,身世背景加上瑞士这样一个慢节奏国家带来的潜心研究的环境,让他在成长为瑞士最具代表的建筑师的同时,也成为了世界建筑师中“自然”、“材料”这类标签的代表人物。他热衷于材料与建造技术,展现了瑞士这个国家的地域特色,而他本人也并不追求国际化和普适性,作品几乎没有走出过欧洲。因此,当2000年汉诺威世博会的主题定为“人-自然-科技”时,卒姆托毫无疑问成为了瑞士馆设计者的最佳人选。
而事实上,最终建造出的瑞士馆也确实被看作了那届世博会最为激进地诠释主题的作品。卒姆托用3000㎡的木材,运用非破坏性的连接方式,搭建出了118面“木墙”,结合形式和功能的安排,最后形成了这样一个50X50X9m的临时性建筑。建筑以音乐为主题,包含了服务、休憩、餐饮、表演和观看的功能。
瑞士馆鸟瞰图:木头是最为主要的材料
-形式与功能 -
形式的生成逻辑并不复杂,从平面图可以看出,整个建筑可以解构为三个层次。第一层,首先是由木头搭建成的墙面。由于世博会展馆是临时性建筑,卒姆托在建起墙的时候选择不用钉子等材料破坏木材,以便建筑在拆除后可以将木材卖出使用,而世博会的3-4个月期间恰好可以作为木材的风干期。同时,由于风干过程中材料会发生形变,卒姆托采用弹簧作为连接件中的一个环节,保证了结构的稳定,由此形成了建筑中每一面“墙”所呈现的样貌。
瑞士馆室内:弹簧构成连接件的独特的木头材料搭接方式
一面墙的剖面构造
而在第二层,若干面墙通过平行间隔排列形成了组团。每面墙间隔约2.5m,恰好是一个过道的距离,成为了连通性极强的交通空间。但建筑内不光有交通功能,因此,卒姆托在组团原型的基础上操作空间变化,形成了另外两种组团,总共构成了三种组团类型,每个组团会装配一个更大的结构去维持自身的稳定。
单个组团的结构轴测示意
三个组团中,第一种原型是存粹的流线空间,提供连通性极强的交通功能,除摆放若干椅子供休息外没有任何其他家具和功能;第二种组团在纵向上打开空间,通过设置椅子与墙形成围合空间,带来了表演和观赏的功能;第三种组团则是在横向上打开,形成更大的空间,结合桌椅带来餐饮的功能。
在此时,建筑的功能还彼此独立,没有在内外部产生联系。因此第三个层次,卒姆托设计了一套空间组织的原则让建筑的形式真正地生成。最初将组团均匀排布成编织网状,然后加入服务空间介入匀质的形式中,最后根据外部环境的影响和内部功能需求进一步进行组团位置的偏移以及功能置入。
形态的组织逻辑和功能的置入逻辑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由于瑞士馆的主题是音乐,所以卒姆托在设计时详细考虑了音乐演奏的进程,这使得尽管建筑平面看起来很匀质,但若干表演空间的排布并不是随机,而是在一套组织规则下有序进行的。这无疑让瑞士馆内部空间产生了一定的叙事节奏。
这样一系列的空间操作下来便有了瑞士馆最后呈现的样貌。除了服务空间和组团功能空间,还产生了组团变化新围合出的空间;建筑也与外部环境产生了联系,流线组团被放置在了与外部交通更为紧密的位置,让本来就很开放的建筑流动性进一步加强;功能组团的位置设计更是让匀质的平面产生了既灵活又有叙事节奏的流线。
02
现象学——在空间操作以外
无疑,通过上面的解读可以看出,瑞士馆的设计不论是形式回应功能还是主题的表达都是相当出色的,展现出了卒姆托极高的设计水平。但光是依靠使用木头材料以及高超的空间设计能力,似乎要印证他身上伟大瑞士建筑师的标签和光环还不太够。因此,我们也许还需要从空间和形式之外的另一个角度,同时结合卒姆托的其他设计去解读这位大师的伟大之处。在笔者看来,现象学是一把关键的“钥匙”。
现象学最早时起源于20世纪的一种西方哲学思潮,建筑学者后来慢慢将其吸收成为一门建筑学理论,后来常用来解读霍尔,路易斯康等建筑师,当然也有许多人用它来分析卒姆托。虽然名字听起来很唬人,但现象学也许并不是一个理解门槛特别高的理论。直白一点翻译,可以将它看作“场所精神”,更直白一点,可以将其浅显地理解为“体验感”。
本文的主角并不是现象学这个理论本身,因此可以从更通俗的角度去讲解它。举个非建筑学的例子:牙医用的口腔器具极为精细,展现了人类极为高超的工业水平和科技美学,但实际上,坐在牙科躺椅上的病人却无法从这些器具上获得愉悦的美学体验,相反地,他们可能会对这些即将进入口腔的东西感到恐惧和紧张。这说明人对一个设计的体验并不完全由设计本身的形式来决定,而是收到体验方式、记忆、感觉等多方面的影响。
事实上,简单理解的话,现象学就是在这个层面上系统地论述纯粹空间之外的因素影响建筑设计的理论。除了空间和形式还有什么可以影响人对建筑的体验?在本文解读卒姆托的设计中,笔者列出这样四个方面:建筑的材料、建造的过程、室内与自然、元素与五感。
- 建筑的材料 -
材料影响体验是比较好理解的一个方面,材料带来了视觉、触感,其本身的特性也会直接影响功能,因此即便不从现象学的角度出发,材料依然是设计师需要着重考虑的一点。
在“共鸣箱”中,卒姆托大胆使用了大量的木材去强调瑞士的本土印记,而木材显然不是唯一的手段。在卒姆托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瓦尔斯温泉浴场中,建筑的材料基调变成了瑞士本土的石英石。客人在室内几乎看不到石英石以外的材料,这无疑营造了另一种属于瑞士的独特空间氛围。
“在一些石头槽子里盛满了水,上面飘着热气,在昏暗中,天光闪烁,整体式一种安静放松的氛围。而旁边的房间们都退到了阴影里;我们似乎可以听到不同的水声,听到房间的回音。这里存在着某种宁静、原初、沉思的东西,彻底地令人陶醉。这是一种东方浴室的生活。”
——卒姆托对于浴场的描述
瓦尔斯温泉浴场室内效果
从现象学的角度出发,材料的使用是为了实现体验感,那么只要达到这个目的,使用本土材料就不再是彰显本土性的必要准则。在1997年建成的布雷根茨美术馆中,卒姆托便选择了毛玻璃这样一个现代材料作为幕墙。这个操作让建筑物产生了朦胧的感觉,对应上了建筑所在场地康斯坦茨小镇湖面的薄雾和温和的日光交相呼应的效果。因此,虽然建筑的构造极为精巧,但给人带来更明显的是场地回应的感性体验。这体现了卒姆托对于材料和场所感极为深刻的理解。
幕墙为布雷根茨美术馆带来的朦胧效果
- 建造的过程 -
建造的过程反映了人在时间维度的场所体验和对材料的使用观点。瑞士馆采用木材的搭接建成并在最后拆除,除了对应了世博会展馆的要求,也将木材使用的过程纳入了建筑的一部分中。虽然使用钢构件连接和加固材料同样也满足世博会要求,但卒姆托依然坚持使用不破坏木材的更为繁琐的搭建方法。一定程度上,这便是瑞士人建造的哲学观,这一点在他的叶子教堂中有着一致的反映,整个建筑用传统的木材搭接方法撑起,没有使用铆钉等破坏木材本身的材料,叶脉状的杆件也让自然和结构形成了和谐的统一。
叶子教堂平面图
而Bruder Klaus教堂更是凸显了建造过程的意义。这个小教堂的建造由业主和周边的村民亲自参与,使用111根树木制造成内部空间的模具骨架,在体块成型后点燃,烧了几天几夜直到烧光,由此产生了独一无二的带有气味和纹理的内部空间。如果没有这样的建造过程,小教堂无法产生这样神性的光辉,而这样一个参与建造过程恰好是村民进行的一次朝圣礼。
Bruder Klaus教堂的搭建过程
- 室内与自然 -
墙面形成组团的设计为瑞士馆带来了极强的流动性,而让整个建筑显示出开放状态的不仅于此,还在于整个建筑没有设计外墙和门,也没有通过高差和铺装区分室内外,建筑室内的空间更像是室外环境的延伸。这样的设计,放在本科的设计科很可能会被批没有基本的设计素养,但却是卒姆托常用的操作方式。
在Bruder Klaus教堂中,搭建一开始就在道路延伸的土地之上,土地会直接承接洞口的雨水在地上形成水洼,将自然引进室内;而在另一个作品,挪威女巫审判案受害者纪念馆中,接待小屋不仅没有建地坪,而且还特意挑起了玻璃幕墙,强调了室内地面和室外地面的连通和统一,这使得小屋中的取暖器像是搭建起来的火堆。以上两者,都是瑞士本土自然意向在建筑室内的展现。而在布雷根茨美术馆中,卒姆托用极为精细的构造,将毛玻璃用错开的方式搭接成幕墙,将室外的自然与室内连通起来。
卒姆托的作品常常让土地以自然的形态延伸进建筑室内
布雷根茨美术馆幕墙搭接细节
- 元素与五感 -
同样还是在Bruder Klaus教堂中,卒姆托将各种元素带来的五感体验发挥到了极致。燃烧模具带来了焚烧后的气味和独一无二的触感;浇筑时预留钢管后形成小洞,并接上玻璃珠与自然光形成像雨珠一样的独特观感;雨水从洞口落下直接在地上形成水滩,混合泥土发出潮湿的气味。一切都在刺激着朝拜者,以此展现出建筑的神性。更巧的是,水、土、火、气,这个建筑中的元素对于瑞士所处的欧洲大陆有着哲学上更为深层次的意义——孕育欧洲文明的古希腊文明中,哲学发展一度将这四个元素定义为所有物质的本源。在这个意义上,卒姆托冥冥之中又与欧洲本土化建构了联系。
附着在教堂墙壁上的“水珠”和洞口光线的交互
所以回到文章的标题,为什么要做一个音乐盒子?诚然,音乐只是展示特色的一种形式,但音乐调动的听感,借助木头墙壁带出共振和回声带来的感觉,以及餐饮空间带来的味觉的直接感受,都从各个方面刺激着游客,带给游客对于瑞士这个国度的多重感受。相比起图像影视带来的单一视觉体验,这无疑是一种更为综合的展示手段。因此,即便这不是卒姆托的本意,从本文解读的角度来说,这种手法依然是相当合理且十分有效的。
03
建构方向的建筑师
本文开头曾谈到,卒姆托的作品,其平面常能看出一种扁平化和趋势,除了共鸣箱以外,瓦尔斯温泉浴场等建筑也体现出了这种特征,这让人容易联想起SANNA这种以扁平化为代表的事务所。但通过前文的分析可以看出,虽然在特征上有着一定的相似性,但卒姆托的作品常常更能呼应场地本身的自然环境和人的原始体验,也会利用不同的材料、构造方法去实现所要追求的场所精神,因此只依据平面是无法解读他的作品的。
相比起来,SANNA却更追求空间和形式自身的扁平,因此往往可以看到他们不同作品的类似性:纯净且淡雅的颜色、细细的柱子、铺开的功能空间……这些作品不分地域地展现着SANNA自身对于空间本身的哲学理论。在深入解读后,可以发现,两者的作品其实差别很大。因此,即便SANNA也常以现象学的角度被解读,但两者恐怕并不能归为同一类的设计师。
SANNA作品室内
事实上,可以这样将建筑师分为三类:一类是将建筑视为城市和社会功能的建筑师,他们关注建筑对社会发展和意识形态的影响,库哈斯就是其中的代表;一类是追求空间形式本身的逻辑的建筑师,埃森曼是类建筑师极致的展现;卒姆托则可以作为第三类的代表,称为建构方向的建筑师。他们从人类最原始的抵抗重力营造庇护所的动力出发,关注建造行为本身,材料和构造是他们设计的重点,地域特色是他们的标签;他们的作品不太炫目夺人,却踏踏实实、感动人心。
卒姆托、库哈斯、埃森曼
这类建筑师其实是建筑师最原始的形态,只是在社会发展日新月异的时代,“old school”的他们倒显得过于匠气以至于古板了。但继承并发展传统的他们并不会被淘汰,反而会在未来变成新的纪念碑。也许卒姆托不会像其他建筑大师一样在更广阔的世界留下自己的作品,但对于他自己,对于瑞士这个国度而言,谁又能说这反而不是一种幸运呢?
参考资料:
1.Generative logic of the Swiss Pavilion
arch303fall2015.files.wordpress.com/2015/08/assignment-1-ovgu-and-muye.pdf
2.Manuscript and concept
limbomagazine.wordpress.com/2012/03/22/peter-zumthor-swiss-sound-box/
3.swiss-sound-pavilion | wikiarquitectura
en.wikiarquitectura.com/building/swiss-sound-pavilion/
4.Exemplary project | Swiss Pavilion 'Sound Box' designed by Peter Zumthor
folio.brighton.ac.uk/user/mg237/exemplary-project-swiss-pavilion-sound-box-designed-by-peter-zumthor
5.研究方向,从建构到图解思考 | P1 卒姆托
www.bilibili.com/video/BV1ib411n7Sy
编辑:胡明睿
排版:Designable小助手&周雪婧